从此春眠无梦，亦无我

可他攒够钱上岸，不再当入殓师那天，却给别人全款买了房。

岚岚，我只想有个美满的家。

她没你命硬，不能跟我干脏活……她肚子里的孩子必须平安出生。

我没有闹。

抱着儿子的骨灰连夜搬离旧居，给母亲拨去电话。

让顾家那天煞孤星准备婚礼吧我嫁。

1

陈妄金盆洗手前入殓的最后一单，是我们的孩子。

孕九月临盆，满心欢喜盼来一个死胎。

他哭倒在我床边，发誓从此再不做这种损伤阴鸷的工作。

本以为终于要嫁给年少时的心动。

直到往生仪式结束，孩子被送进焚化炉。

我收拾遗物时，发现了一件陌生的襁褓。

以为是工作人员疏漏，却在门口听见陈妄跟人通话。

放进去了，你安心吧咱们的孩子会平安降生的。

房子的尾款我已经搞定，过段时间咱们一家三口就搬进去。

烛蜡砸进手背，捏着襁褓的手微微颤抖。

连开口的勇气都没有。

双腿像灌了铅，偏巧撞进男人惊慌的眼眸。

他哽了哽，垂眸扯了扯嘴角。

燃烟斜倚在门边，轻轻接过我手里的东西。

本来想缓一缓再告诉你的，没想到你都听见了。

既然这样，那就趁现在说开吧

咱们十年情分，我必定知无不言。

嘴唇抖了抖，我死死咬住。

半晌伸手，取下他唇边的烟蒂想碾灭。

恍然想起自己腹中空空，早已不是他倍加呵护的心尖宠。

答应给我的未来，他轻易许了别人。

他说入殓师挣钱，能快速还清父亲留下的债务，我便陪着他当了神婆。

为他挡煞十年，他干干净净地找了别人。

她……多久了……

五个月了，是男孩……

男人抬眸看向灵堂，心虚地别开脸。

我死命咬着唇，眼泪却止不住。

我们的也是男孩。

明明产检一路绿灯，到头来竟无声无息抬死腹中。

陈妄说，我们做这行太损阴鸷，祸延子孙。

不忍面对，将孩子的尸身放进庙里，受了七七四十九日香火。

积福以待来世。

谁成想陈妄从未想过与我有来日。

岚岚，我只想安安稳稳过完这辈子。

男人瞥了眼我右臂的伤疤，那时五年前灵堂起火，我为救他所留货。

小姑娘没你命硬，我再做这行会伤着她……我们的孩子必须平安降生……

我没再说话，捂着胸口剧烈呕吐起来。

陈妄不忍，伸出的手颤抖着落下。

下意识从口袋掏出一把糖果，递给我。

悠着点，别伤着自己……我也会难受的。

我有胃病，陈妄身上总备着糖果。

看着此刻他手心的进口巧克力，突然想念之前的廉价水果糖。

见我不接，男人将东西塞进我口袋。

如常捧起我的脸，温柔拭去泪痕。

别哭了，都会过去的。

你会有新的人生，我也是。

我会陪你走完孩子的葬礼，再回去等俊熙出生。

俊熙?那孩子都取名了吗?

可惜我的孩子连名字都没有。

突然响起的铃声打破沉寂，陈妄皱眉按下接听键。

你别怕，我马上赶回来……戴着耳塞还是能听见雷声吗?行，我买点安神香回去。

挂断电话，男人冲我抱歉笑笑。

都当妈的人了，还是改不掉怕打雷的毛病。

说这话时他眼底全是宠溺。

我哽了哽，其实我也怕的。

怕神怕鬼怕阴森森的灵堂，更怕烛火燎到手心的剧痛。

可陈妄需要我，我便觉得值。

长臂揽过我，温热掌心掠过后背轻拍。

没等我咀嚼完温暖便仓促抽离。

我先走了。

后面还有很多事，你可得注意身体。

有什么事也可以打给我，只要我能帮一定帮。

男人转身，将襁褓放回到供台。

再帮我最后一次，好吗?我只想悠然的孩子平安降生。

直到陈妄开车消失在雨幕。

我才明白他要借福。

借我们孩子的福，让许悠然母子平安。

难怪迟迟不让孩子下葬，难怪把襁褓放进寺庙供奉，难怪安慰我时，没再提过还会有孩子。

可他忘了我的脾性，从不拖泥带水，藕断丝连。

拿起那件襁褓丢进火炉。

既然缘份已尽，就不必再有瓜葛。

2

一小时后，工作人员开始清理余烬。

焚化炉的高温灼得我双眼生疼。

我抱着骨灰坛守在栏杆外，等着接孩子回家。

母亲不知何时来了。

叹息着按了按我的肩头。

早说过你跟陈妄字不合，他必然伤你命数……放着好好的顾家少奶奶不做，偏跟着他走南闯北当神婆……

现在好了，把孩子克死了吧

我没回答，默默打包好孩子的遗物。

平静得仿佛什么也没发生。

见我神色不对，母亲才软了语气。

哎，我不说了不说了，你自己心里有数。

对了，怎么没见陈妄?

他走了。我默然。

走了?母亲惊诧道，有什么事要紧到连孩子葬礼都缺席?

我哽了哽，他要去陪他的小姑娘。

陈妄出轨了?母亲骂了句脏话，当年他跟我承诺的那些话，都不算数了?

人老了最怕回忆。

从大山里背债出来的少年，曾发誓一辈子不离不弃。

跪在我母亲跟前，说会努力攒钱娶我的陈妄，终归是死了。

是啊。我撇撇嘴，死了的哪比得上活着的呢?

母亲顿时噤了声，深深看了我一眼。

叹息着拉过椅子，坐下。

我却在收拾儿子遗骨时，发现少了一根尾指。

以为是工作人员疏漏，母亲却一眼瞧出不对劲。

送进焚化炉的时候没检查清楚?

我摇摇头，陈妄买的衣服寿衣尺码大了，袖子很长盖住了。

殡仪馆的工作人员不会这么大意，还有谁来过吗?

陈妄说，孩子没经历此间苦难属于笑丧，就没请亲朋戚友来哭……灵堂除了工作人员，就只有我和他了。

母亲默然深思，你先跟我去个地方。

数十年过去，庙街的算命先生屹立不倒。

当年批我命格罕有，是顾家那位病秧子少爷的唯一解药。

又说我跟陈妄字不合，勉强结合必有损伤。

如今盯着我手里的坛子一言不发。

借福。

半晌他吐出两个字。

嗯，我知道。我接过话头，他把别人的襁褓放进我儿子灵前，可我已经丢去烧了。

没用的，他做了两手准备。

用逝者的指骨做成吊坠，不仅可以保有血缘关系之人的平安，还能让其灵魂为在生之人挡煞。

挡煞?

我哽了哽，酸涩涌上心头。

我给陈妄挡煞十年，如今他竟还要我的孩子，为许悠然母子挡煞。

连个全尸都不给留。

我程岚上辈子，是杀了他全家吗?

虽然玄学命理之事不可尽信，但陈妄的所作所为实在让我寒心。

捧着骨灰坛想去找他要个说法，却被算命先生拦住。

逝者已去，大悲伤身。

姑娘仅需记住一点，人执着所求往往不可得，善恶到头终有报。

母亲扶我离开。

我却在庙街街口突然呕出一口鲜血。

被送进最近的中医馆，大夫诊出我孕期曾中过慢性毒。

此毒不会损伤母体，但会让我的胎儿不知不觉死去。

本应无迹可寻。

若非我清宫不彻底，孩子死后悲痛过度不肯吃饭，代谢减慢导致毒素无法排出。

这才骤然吐血昏迷。

看着母亲担忧的眼，骤然想起陈妄每天给我做的营养餐。

脑海里紧绷的弦一瞬断裂。

是啊，他不想要一个被伤过阴鸷的孩子。

妈。我攥紧母亲的手，给顾家打个电话吧

让病歪歪少爷准备好婚礼，我嫁。

3

坚持陪完孩子入葬，我才跟随母亲前往中医院治疗。

陈妄始终没有出现。

只发了两条不咸不淡的消息，问葬礼的进程和我的胃病。

我没回，把口袋里融化的巧克力和裤子一并扔了。

直到住院第七天，体内毒素清得差不多。

男人才出现在病房门口。

母亲性子急，冲上去就想为我抱不平，却被我伸手拦住。

陈妄绕开它，径直走到我身侧。

撇撇嘴，欲言又止，我打听到你住院了，你没事吧?

我不动声色藏起床头病历。

没事，胃病复发而已。

男人哽了哽，没事就好……虽然孩子没了，但你也要好好吃饭，别再哭了。

见我不说话，他有些尴尬地扯扯嘴角，我这次来，是想让你帮个忙的。

你说。

悠然这一胎，不太好。

男人咬着唇，你帮人祈福向来有成效，你能不能去法华寺给她和孩子再求个平安符?

就像之前给我的这枚一样。

看着他从颈间抽出的黄符，红绳都戴得褪了色。

我如鲠在喉。

那年冬天，陈妄突发恶疾，寻遍名医都治不好。

我跪爬三千级台阶，用十年寿命给他换来此符。

没多久他渐渐痊愈，我却病得在床上躺了三个月，从此身体大不如前。

他守在床边日夜不离，说从此便算生死相连。

陈妄明明都知道。

可他已经不在乎了。

我不要。

他是没看到我卧病在床，脸色苍白吗?

视若无睹罢了。

我淡漠挪开眼，不再回应。

程岚，你怎么还那么拧巴?

你伤了阴鸷难再生出健康的孩子，之后我让俊熙认你当干妈好不好?

是啊，我是拧巴。

我自嘲笑出声，所以在你身负巨债、一文不名的时候决定跟着你。

放着好好的家族生意不接手，陪你东奔西跑当神婆。

一盘肉全留给你，自己啃馒头吃咸菜……有钱不花，攒着等你给许悠然买房。

年纪轻轻去当神婆，为你挡煞十年，伤了阴鸷诞下死胎。

直到昨天，我还等着你给我个婚礼……陈妄，你说我可不可笑?

我勾唇发笑，眼泪却不争气地滑进嘴角。

男人眼眶微红，指尖微颤却攥紧拳头收回口袋。

多少钱?你说吧

他咬咬牙，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求符的报酬，按市场价我翻倍给你。

母亲忍不住，揪着陈妄的衣领红了眼。

我姑娘十岁就跟了你，十年都没过过好日子。

你答应我的事一件也没做到，出轨倒是利索，还跟别的女人有了孩子

陈妄，我姑娘的孩子明明是……

好了妈我开口打断。

事已至此，说什么不能改变结局。

我盯着男人的脸终于笑出声，满眼不可思议和绝望。

连带着这十年的付出，你列个清单，只要我能给的都会给。

陈妄背过身，抹了把脸，看在多年情分，你尽快给我个答复。

4

出院那天，陈妄没来。

发信息时信誓旦旦，许悠然两句撒娇就忘得一干二净。

绕开他给我叫的车，转身上了顾家派来的迈巴赫。

程小姐是先回别墅还是?

我摇摇头，顾少不是给我订了婚纱吗?我去试试婚礼不宜拖太久。

司机点点头，把我送到目的地。

高奢礼服店，门口的婚纱模特灼痛了我的眼。

这条是从殡仪馆回家的必经之路。

十年间，陈妄每次带我经过，都会牵着我站在玻璃前。

透过反光，像是我们穿着西装和婚纱。

憧憬着憧憬着，不知怎的就成了泡影。

抬腿走进去，经理恭敬地迎上来。

顾先生吩咐过了，现场的所有婚纱配饰您随便挑。

包括那边的顶奢区。

没等我往里走几步，就听见试衣间的方向房子传来一阵躁动。

不好看都不好看

我不管陈妄你答应要给我最完美的婚礼，今天试不到满意的我就不走了

心里咯噔一下。

循声望去，镜面反光透出男人熟悉的背影。

西装革履，还是我梦中新郎的模样。

只是穿了婚纱挽着他手的人，不再是我。

很显然，他没看见我。

扯了许悠然的手臂低声安抚，你也不是不知道，顶奢区的婚纱有多贵?

一分钱一分货啊女人不满地瘪嘴，那些婚纱剪裁好又修身，能遮住孕肚。

可是……，男人面露难色。

我不管许悠然拧眉嗔道，要是你不给我订好的，我就把孩子憋死在肚子里

女人怒而甩手，只听嘶啦一声。

婚纱腰侧竟撕出一个大口子。

经理慌忙上前查看，陈妄惊慌的目光投向我。

一瞬瞳孔骤缩。

怎么回事?我不是建议您别试修身款吗?

许悠然扯了扯男人的胳膊，后者的眼眸却始终没离开过我。

陈妄

她眼圈红了，现在怎么办?

两位赔吧经理脸色灰暗，这套婚纱是新拿回来的，给你算九折。

一共十五万，请问怎么支付?

十五万?陈妄惊了，都能买辆车了能便宜点吗?这么大的口子修好了也很难看的。

再说，我太……悠然她不喜欢这套，我们还会在店里继续消费的。

没等经理拒绝，我先一步走上前。

这套也记我账上吧。

还有，等会带我这两位朋友去顶奢区看看，选好了也一并算我的。

程岚你……

陈妄张了张嘴，你哪来那么多钱?顶奢区的婚纱至少七位数啊

我没答话，许悠然的眼神却冷了下来。

但她还是向前两步，拦在我和陈妄中间。

岚姐今天来，不会只是为了装大款的吧?

陈妄拜托你的事，你考虑得如何了呢?我相信你会答应的，对吗?

说着，她又扯了扯男人的衣袖。

陈妄神色凝重，岚岚，你就帮帮我吧

只要你肯帮忙求平安符，我可以给你钱……就当是……就当是买断我们这十年的感情吧……

话音未落，男人便哽咽了。

许悠然抱着手臂，对他的决绝很满意。

好。我没有犹豫。

男人却一瞬怔愣，仿佛对我的态度转变很不适应。

你亲手编织，送我保平安的红绳。

你研究古方，配好给我治胃病的香包。

还有这个……

我拨弄着腕间佛珠，多年来弹力绳老化，早已变得脆生易断。

轻轻用力，手串应声断裂。

别男人咆哮着红了眼眶。

颤抖的手却什么也没接住，只能眼睁睁看着佛珠滚到脚边。

都还给你。

我不要你的钱，你只把平安符还给我。

他愣在原地，许悠然却一把扯开他衣领。

喏。

我接过，顺手在香薰座点燃。

程岚

男人声音颤抖，想扑救却被扯住。

陈妄，我们从此两清。

此刻已没了试婚纱的心思，我转身欲走。

男人却甩开许悠然快步追上。

岚岚，我送你。

身后的脚步声沉稳，渐渐逼近。

揽过我肩头的手臂铿锵有力，丝毫不像病重的模样。

我的未婚妻，就不麻烦外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