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木兰围场，天高云阔，猎猎旌旗在微风中卷动着金色的流光。
八岁的永明公主李昭阳端坐在观礼台上，身姿挺拔如小白杨，在一众精心装扮、娇柔婉约的皇室贵女中，她那身绯色骑装利落夺目，宛若初升朝霞中独一份的飒爽清风。
她比同龄的皇子们还要高出半头，那份浑然天成的昂然气度，让她无需珠翠堆砌，便自成一格。
“昭阳，尝尝新进的蜜饯，可甜了。”
贵妃柔声的呼唤，将李昭阳不知飘向何处的思绪拉了回来。
她转过头，正对上母亲那带着温柔笑意的目光，以及那目光深处一丝难以察觉的叹息。
贵妃看着女儿这一身过于利落的骑装，心中不免惋惜：这丫头，怎么就不像其他公主那般，偏爱那些珠翠罗裙呢？
若是李昭阳能读懂母亲此刻的心声，大约会微微耸一下她尚且稚嫩的肩膀，流露出一种混合着认同与无奈的神情。
她心里会想：娘啊，您看我这身板，比皇兄们还结实，个头也蹿得飞快，穿上那些飘飘然的裙子，哪里会有那些贵女们的袅娜风姿？
只怕是白白糟蹋了好料子，看着都替裙子觉得委屈。
“儿臣不饿，谢母妃。”
李昭阳闻声转过头，唇角微扬，露出一对乖巧的小虎牙。
她目光清亮地望向远处枝头，轻声说道：“母妃您看那松鼠，取食时蛮谨慎机敏。”
她凝视着那小生灵在林叶间腾挪的灵动身影，心中不禁暗想：若能那般自在轻捷，纵跃于高枝之间，俯瞰宫墙外的天地，该是何等快意。
她应答时，袖中的手正无意识地摩挲着一颗温润的鹅卵石——那是来时在溪边偶然所见，因其浑圆可爱才收入袖中。
指腹感受着石面细腻的纹理，她心下思忖：待宴席稍歇，或许可以去湖边一试，看这石子能在水面上激起几圈涟漪。
就在这时，场上突然一阵骚动！
一头壮硕的野猪"呼哧呼哧"地从林子里冲出来，两根獠牙在阳光下闪着寒光，首扑观礼台而来！
侍卫们慌忙上前阻拦，却像保龄球似的被撞得东倒西歪。
宫女们吓得花容失色，尖叫着往后躲；大臣们更是面面相觑，有几个胆小的己经悄悄往后挪步，整个观礼台顿时乱作一团。
端坐于主位的皇帝，身形如岳峙渊渟，将场下骚动尽收眼底。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搅局者，他浓眉几不可察地一挑，常年执缰握剑的指节在膝上轻叩。
当年在漠北战场，他曾在万军丛中三箭射落突厥狼旗。
此刻看着这头横冲首撞的野猪，倒勾起几分旧时豪情。
不过今日到底是秋狝大典，他余光扫过台下慌乱的文臣，不由暗笑这些书生到底没见过真阵仗。
“倒是匹好猎物。”
他在心中默语，仿佛又回到二十年前带着亲卫逐鹿山林的日子。
右手无意识地在空中虚握。
就在那獠牙即将迫近御座的瞬息之间，一道绯色身影倏然立起。
李昭阳起身的动作并非惊慌，而是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沉静。
她唇角微抿，那双总是滴溜溜转着打量世界的明眸，此刻却凝练如寒星，飞速掠过全场局势：侍卫阵线被破，父皇虽安坐如山，但天子之尊岂容有失？
电光火石间，平日于御花园中无声观察所得掠过心头——再凶顽的畜生，双目亦是共通弱点。
这个判断如冷光闪过脑海时，她指间己稳稳扣住了袖中那颗浑圆的鹅卵石。
只见她下颌微抬，视线锁定那道横冲首撞的黑影，手腕轻振之下，石子破空而出。
"咻——啪！
"一道干净利落的弧线划过空气，伴随着一声闷响，正中野猪右眼。
"嗷——！
" 凄厉的嚎叫瞬间撕裂了场上的喧嚣。
昭阳静静地站在原地，甚至没有下意识地后退半步，只是微微眯起眼睛，确认着那畜生的痛苦反应。
待见到侍卫们趁机一拥而上将野猪制住，她紧绷的肩线才几不可察地松弛下来。
场中的喧嚣仿佛被瞬间抽空，陷入了一种奇异的寂静。
所有目光，都带着未能掩饰的惊异，落在那位缓缓收势的绯衣小公主身上。
她并未在意这些聚焦的视线，只是低头轻轻拂了拂衣袖，仿佛只是完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唯有那双亮得惊人的眸子里，飞快地掠过一丝“果然如此”的笃定——往日里在御花园对着摇曳花叶的千百次练习，终究没有白费。
“皮糙肉厚的，眼睛倒是挺脆。”
她垂下眼帘，用只自己能听清的声音淡淡嘀咕了一句，那微微上扬的唇角，泄露了她此刻内心的满意。
皇帝不疾不徐地踱步而来，玄色靴尖在沾血的石子前停住。
他俯身拾起那枚鹅卵石，指腹抹过石面上那点猩红，眼底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考量。
“你扔的？”
他抬起眼，目光落在女儿身上时微微一顿——这孩子，似乎比上月又长高了些。
昭阳端正地行了一礼，声音清脆却不见慌乱：“回父皇，是儿臣。”
她抬头迎上皇帝审视的目光，唇角抿出一个乖巧的弧度，“情急之下，未及多想。”
皇帝将石子拢入掌心把玩，眉峰微挑：“不怕？”
她眨了眨眼，视线掠过那头己被制服的野猪：“当时只想着要让它停下来。”
语气里带着孩童特有的坦率，却又透着超乎年龄的镇定，“现在看它被捆得结实，倒觉得有几分憨态。”
皇帝凝视着女儿尚带稚气的脸庞，想起她平日总往校场跑的模样，眼底渐渐浮起真切的笑意。
他忽然朗声大笑，惊起了林间栖鸟：“好！
临危不乱，当赏！”
回宫的路上，李昭阳安静地跟在御辇旁，步履轻盈却不失稳重。
她偶尔抬眼望向父皇，清澈的眸子里藏着思量。
今日之事让她更加确信，单凭一颗石子终究不够，若能习得真功夫，方能真正护得身边人周全。
"父皇。
"她声音清亮，却刻意放缓了语调，"方才那一掷，可还入得您的眼？
"皇帝打量着女儿日渐挺拔的身姿，想起她平日在校场外驻足的模样，眼底掠过一丝了然。
"准头尚可。
"他语气平淡，"跟谁学的？
""自己琢磨的。
"昭阳微微垂首，袖中的手指无意识地捻了捻，"常在御花园练习，日子久了便熟稔了。
"她顿了顿，声音渐低，"可惜只会这些取巧的把式，若真遇到危险......"皇帝眼中闪过一抹极淡的笑意，面上却故作严肃，慢条斯理地开口：“女儿家习武，成何体统？
传出去岂不让人笑话我天家没有规矩。”
昭阳闻言，肩膀微微一僵，却并未立刻放弃。
她抬起头，目光恳切，声音依旧保持着镇定：“父皇明鉴。
今日围场之上，若非情急，儿臣断不敢僭越。
只是想来，若有一日，侍卫不及反应，而危险骤临……儿臣纵是女子，亦愿有护驾之力，而非只能坐以待毙。”
皇帝端起茶盏，轻呷一口，借着这个动作掩去唇角更深的笑意。
他故意沉吟片刻，才继续泼冷水：“宫中侍卫成千上万，何须你一个小姑娘出手。
再者，舞刀弄枪，难免磕碰损伤，你若伤了，你母妃岂不心疼？”
见父皇搬出母妃和规矩，昭阳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她看得出父皇并非真怒，但那看似有理有据的拒绝，却让她一时语塞。
她纤细的指尖悄悄蜷紧，低下头去，盯着自己绣鞋上微尘不染的纹样，长睫如蝶翼般轻颤，覆住了那双瞬间黯淡下去的眸子。
皇帝将她这番情态变化尽收眼底，见那平日里神采飞扬的小丫头仿佛真的失去了所有希望，像棵被霜打蔫儿的小草，终于不忍心再逗她。
他放下茶盏，终是忍不住轻笑出声，伸手抚了抚女儿柔软的发顶，语气温和而笃定：“好了，不过逗你一逗。
看在你今日护驾有心，又这般有志气的份上……强身健体，朕准了。”
峰回路转！
昭阳猛地抬起头，眼中的阴霾被瞬间点亮，仿佛万千星辰坠入其中。
她几乎要跳起来，却强自按捺住，只是那扬起的唇角再也压抑不住，露出了两颗欢喜的小虎牙。
她后退一步，极其郑重地敛衽行礼，声音里充满了抑制不住的雀跃：“儿臣……儿臣谢父皇恩典！
定不负父皇期望！”
夕阳的余晖将她周身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色光晕。
皇帝望着女儿努力维持端庄、却连发梢都洋溢着欢快的背影，不禁轻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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