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郁苍苍的山林一侧，几幢房屋依山而建。
青水环绕，淙淙流水汇入一方池塘，又沿着一条人工凿开的石渠，涌入生机勃勃的绿色稻田。
草木辉映，池鱼相戏，水波涟涟。
“周文！
周文！
村长唤大家去议事呢。”
池塘对面传来阵阵呼唤。
周文拔出田里杂草，抬头望去，“阿牛，什么事？”
“村长说是……”阿牛顿了顿，转头看了眼巍峨矗立的千嶂山，“是妖仙大人又索要祭物了。”
“今年怎么这么早？”
周文吃了一惊，赶忙从稻田里出来，双手在破布短褂上一抹，赤着脚和发小一同往村长家赶去。
骤雨初霁，泥土湿润，道旁低矮的草叶上滚动着晶莹水珠，细碎白花点缀其上，清风拂过，宛若绿色海洋里微微荡漾的浪花。
“往年都是寒冬腊月，眼下不过初夏……”周文望着松柏葱郁的山野，眉头紧皱。
“谁知道妖仙大人怎么想的！”
阿牛半是气愤地甩出一句，走了几步，又感畏惧，抬头看了看云雾笼罩的深山：“咱们哪能猜到神仙的想法，只是……”周文沉默不语，皱眉凝思。
按照惯例，妖仙献祭是每年一度，在隆冬时节举行，可保村子风调雨顺。
如今牛家村稻谷满仓、鱼肥水美，正是得了妖仙大人的庇佑。
每次献祭，需要在村长家举行仪式，由德高望重的族老，施展卜筮之法，择选合适之人。
被选中之人，需要在数日后赶赴深山以身献祭。
小路蜿蜒，竹叶如织，枝桠摇曳不休。
两人穿过竹林，村长家那幢高大土坯房映入眼帘，还未近前，便见一群人堵着大门吵嚷不休。
“村长，你知不知道究竟咋回事？”
“今年这么早，明年不得索要两个人祭？”
“我瞧这村子定是完蛋了！”
被众村民堵得不胜其烦的村长牛德富，听到刺耳衰话，终是动了火气。
布满老茧的手掌猛地抬起，一把揪住后者衣领，凛然喝道：“去你妈的！”
说罢，一脚踹去，痛得男人不住打滚，蜷缩得好似晒干的虾米。
“谁他娘的再啰嗦，别怪老子不讲情面！”
“你们家死了人，我老娘难道没被选中？
我何曾说个‘不’字？”
“现在吃得饱了，可别忘了以前是怎么讨饭的！”
牛德富是猎户出身，年近五旬依旧体魄强健，此时怒气横生，威势毕露，震得众村民栗栗不敢言。
旁边穿着捕快服饰的青年，冷眼瞧了瞧地上的男人，“岳丈，依我看也不用抽签了，就拿这人献祭了罢。”
此言一出，众人下意识朝地上的男人看去。
矮胖男子脊背生寒，顾不得小腹疼痛，慌忙告饶。
正嚷闹间，周文和阿牛一路跑来。
牛德富瞥了眼两人，不耐烦地挥挥手，转头看向白发苍苍的族老，“老爷子，人都到齐了，起蓍吧！”
“嗯。”
族老颔首。
双手颤巍巍地从怀中掏出一块灰布，又从褪色竹筒里倒出三根蓍草，依长短分别摆在“天地人”三才之位。
而后跪伏于地，口中念念有词。
在场众人见状，纷纷跟随族老跪倒在地。
伴随着阵阵祝祷，蓍草飘起浓郁香气，草叶的末端缓缓卷起，似被无形之火灼烧，渐渐呈现出枯黄色。
待枯黄之色满布三根草叶，一抹死寂的灰凭空而现，不消片刻，草叶化作残灰，铺散在粗布上。
“蓍草既燃，命数当定。”
族老伸手拢起灰布，将草木灰包裹起来，独自往房间内走去。
人们既畏惧又担忧地望着他的背影，心中求遍了皇天后土，只愿抽中别家。
“这算不算传说中的仙法？”
周文深深吸了口气，浓郁的芳香和草木燃烧时的焦糊味一同涌入肺腑。
据说起蓍之法是妖仙大人传授于各村落的，专用于择选献祭之人。
“这可是妖仙大人的法术，咱们村也就族老会。
说起来，要不是俺爹拦着，我也想去一趟山里，兴许也能得仙法呢。”
阿牛挠挠头，看了眼远山。
“只怕会被抓住献祭。”
周文暗暗摇头，想起妖仙择人而噬的传言。
“明早我和族老会公布卜筮结果，现在都散了吧。”
牛德富看了眼天色，挥挥手驱赶村民离开。
周文夹在人群中，沿着乡间小道，继续往稻田而去。
近来暑气渐升，百虫复苏，杂草横行，工作愈发繁忙，从司晨破晓到日暮西垂，难得闲暇。
但也幸得如此，庄稼地的主人知晓周文劳累，送饭时会添几块肉。
虽不甚大，却格外美味。
周文是吃百家饭长大的。
母亲在他出生后不久，外出摘菜时被猛虎掠了去，至今生死未卜。
父亲考取功名不中，又被此事刺激，从此浑浑噩噩，清醒时少，昏沉时多。
如此捱了两年，家里用度将尽，索性把粮田换了米面。
到周文五岁那年，父亲一脚踏空，栽进了山涧深处。
待到被人们发现，身子己经被鸟兽啄啃得残破不堪。
周文在邻居的帮助下葬了父亲，又为母亲立了衣冠冢，从此再无依靠。
邻人们看不过，便一家家的轮流施舍，好歹拉扯到了一十西岁。
这些年月，周文也习惯了帮人做工赚饭，日子虽困苦，却也过得下去。
“仙法……”周文赤脚踩在稻田里，一边拔草，一边思索着卜筮之法。
如若能学会这套仙法，是不是就能知晓母亲的下落，也能为以后谋一条好出路？
被猛虎掠走的母亲，当然只会有一种下落。
但那毕竟是深爱自己的母亲，他愈是被生活折磨，被村中孩童歧视，便愈是眷念早己远去的母爱，眷念曾经温暖的避风港。
多少个寒意交织的夜晚，多少次午夜梦回，他渴望着院门被敲响，渴望着母亲走进来，来到床边，拄着下巴，温柔地注视着自己。
然后，她伸出手，爱怜地抚触自己的额头，亲一亲脸颊，再把搭在外面的胳膊放回被子里，轻轻地盖好……然而，这一切不过是慰藉心灵的幻想，迎接他的只有杂草根茎飞出时，连带溅起的冰凉泥水。
周文擦了擦脸颊上的泥水，抬头望向薄暮西山。
青灰色的烟云笼罩着远山，寒山之上，金色的日光披散开来，照亮了郁郁葱葱的松柏林。
一排排高耸的白桦冲破云雾，苍翠的树冠迎着光芒，在冷风中昂然而立。
寒夜将至，正是十五，月甚圆。
“待得明天一早，不知谁家又要流泪送亡人……”周文轻声叹息。
殊不知，一场事关生死的阴谋，己将他团团笼罩。
他的命运，也定格在村长的一念之间。
“舅舅，趁着他们都不知道，咱们把名字换了不就成了？”
“二哥，难道你就忍心让你这外甥喂了妖仙？”
“莫要扯你那老母亲，咱们家谁不知道……”听着亲戚一家在耳畔吵闹不休，牛德富心头烦乱，凝视着各家名单，手指缓缓叩敲，迟迟不语。
然而，目光却渐渐落在了孤零零的“周文”二字上。
一盏茶后，手掌扬起，重重一拍，寒声道：“罢了，只此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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