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瓦镇的雨总带着股化不开的潮气，像是从地底渗出来的，黏在人皮肤上，凉得能钻进骨头缝里。
林辰站在自家百年老店“林家记”的门槛边，望着檐角垂落的雨帘发怔。
青石板路被冲刷得油亮，倒映着对面灰墙黑瓦的影子，恍惚间竟有些像幅洇了水的水墨画，只是色调沉得发闷。
“发什么呆？
还不进来搬东西。”
里屋传来父亲林建国的声音，带着常年被油烟熏过的沙哑。
林辰应了声，抬脚跨过那道磨得发亮的门槛。
木头门槛边缘嵌着几道深深的刻痕，是祖辈传下来的规矩，说能挡住不干净的东西。
他从小听到大，只当是老人的迷信，可每次踩上去，总觉得脚下像踩着块冰，哪怕是三伏天也不例外。
林家记是镇上唯一的寿材铺，从清光绪年间开到现在，整整六代人。
镇上的老人都说，林家人的骨头缝里都浸着松木和桐油的味道，生下来就该跟这些棺材打交道。
林辰也不例外，打记事起就在棺材板之间爬，看着爷爷用刨子削出光滑的木棱，听着父亲算木料的尺寸，连梦里都是拉锯的声响。
可今天不一样。
早上起来时，林辰的后颈就一首发僵，像是有双眼睛在背后盯着。
他对着镜子照了半天，只看到自己苍白的脸——这阵子总这样，明明睡够了八个小时，却总觉得累，眼底的青黑怎么也褪不去。
“把这批桐油搬到后院去，下午张屠户他娘要用的那口‘三寸厚’，得刷最后一遍漆。”
林建国蹲在地上，正用砂纸打磨一块柏木板，木屑簌簌落在他深蓝色的工装裤上。
林辰点点头，扛起墙角的油桶往后院走。
老宅的院子铺着青石板，角落里长着几丛青苔，阴雨天里滑得很。
后院最里面有间锁着的小屋，是爷爷那辈传下来的，据说放着些老物件，父亲从不让他靠近。
今天不知怎么，走到小屋附近时，林辰总觉得里面有声音。
不是风声，也不是老鼠啃东西的动静，倒像是有人用指甲轻轻刮着门板，“沙沙，沙沙”，时断时续。
他停下脚步，侧耳听着。
油桶的重量压得肩膀生疼，可那声音却像根细针，扎得他心头发紧。
“你磨蹭什么？”
父亲的声音从前面传来。
林辰猛地回神，摇摇头：“没事，爸，这就搬过去。”
他加快脚步，把油桶放在漆房门口，转身时忍不住又看了眼那间小屋。
木门是老松木做的，颜色深得发黑，门环上锈迹斑斑，锁是把黄铜锁，钥匙早就找不到了，父亲说爷爷去世前特意交代过，这屋子永远不能开。
“别看了，那里面没什么好东西。”
林建国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手里拿着块抹布擦手，“你爷爷说过，咱们做这行的，少碰老物件，容易沾晦气。”
“我就是……听到点声音。”
林辰低声说。
父亲的眉头皱了起来：“什么声音？
我在这儿住了几十年，从没听过。”
他走到小屋门口，侧耳听了听，随即摇摇头，“哪有什么声音？
你这阵子是不是没休息好？
总疑神疑鬼的。”
林辰张了张嘴，想再说点什么，可那“沙沙”声却消失了，仿佛刚才只是他的幻觉。
他只好点点头：“可能是吧。”
下午雨停了，天边透出点昏黄的光。
林辰蹲在院子里刷漆，柏木棺材的棺身己经打磨得十分光滑，刷上桐油后泛着温润的光泽。
这活儿他干了十几年，闭着眼睛都能摸到该刷的地方，可今天手里的刷子却总不听使唤，好几次差点掉在地上。
后颈的僵硬感越来越重，像是有块冰坨子贴在那里。
他抬头揉了揉脖子，目光无意间扫过堂屋的横梁。
横梁上挂着块牌匾，黑底金字，写着“林家记”三个字，是爷爷的爷爷亲手写的。
牌匾边缘有些掉漆，露出底下暗红色的木头。
可就在刚才，他好像看到牌匾后面有个影子闪了一下。
很快，又没了。
林辰眨了眨眼，以为是光线的问题。
堂屋里没开灯，光线昏暗，横梁又高，看错也正常。
可没过多久，他眼角的余光又瞥见堂屋的太师椅上，似乎坐着个人。
那椅子是爷爷留下的，红酸枝木的，常年放在堂屋正中，铺着块深蓝色的椅垫。
林辰记得清清楚楚，刚才他从堂屋出来时，椅子是空的。
他手里的刷子“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桐油溅了他一裤腿。
“怎么了？”
父亲从里屋探出头。
“爸，你看……椅子上是不是有人？”
林辰的声音有些发颤。
父亲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随即皱起眉：“哪有人？
你这孩子今天到底怎么了？”
林辰壮着胆子走过去，堂屋里空荡荡的，太师椅上空空如也，只有椅垫上落着点灰尘。
他伸手摸了摸椅面，冰凉一片，不像是有人坐过的样子。
“你看，什么都没有。”
父亲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是不是太累了？
要不今天早点歇着？”
林辰点点头，心里却越来越不安。
他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就在这老宅里，在他看不见的地方，静静地看着他。
晚饭时，林辰没什么胃口，扒拉了几口饭就放下了筷子。
父亲看他脸色不好，也没多问，只是让他早点睡。
躺在床上，林辰翻来覆去睡不着。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像一个个扭曲的人影。
后颈的寒意越来越重，他伸手摸了摸，触手处竟像是结了层薄冰。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一阵脚步声。
不是在门外，也不是在院子里，而是在他的屋顶上。
“咚，咚，咚。”
声音很轻，像是有人穿着软底鞋在上面走，一步一步，朝着他的床头走来。
林辰的心跳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死死地闭着眼睛，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他想喊，想爬起来开灯，可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身体也沉得像灌了铅。
脚步声停在了他的床头正上方。
然后，他听到了呼吸声。
很轻，很缓，带着股潮湿的土腥味，像是有人趴在屋顶上，透过瓦片的缝隙，往下看着他。
林辰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湿了。
他能感觉到那道目光，冰冷、黏腻，像蛇的信子，舔舐着他的皮肤。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分钟，也许是一个小时，那呼吸声和脚步声突然消失了。
林辰依旧不敢动，首到窗外泛起鱼肚白，他才猛地从床上坐起来，浑身都在发抖。
他冲到窗边，推开窗户往外看。
院子里静悄悄的，青石板上还带着雨后的湿痕，屋顶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白霜——现在是初秋，按理说不该下霜的。
他的目光落在屋顶的瓦片上，突然发现有几片瓦的位置不对劲，像是被人挪动过。
林辰深吸一口气，转身冲出房门，跑到院子里，搬了个梯子靠在墙上，爬了上去。
屋顶上果然有几片瓦被掀开了，露出下面的椽子。
他低头往那缝隙里看，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
可当他伸手去摸那些瓦片时，却摸到了一手黏腻的东西，凑近鼻尖一闻，是和昨晚呼吸声里一样的土腥味。
就在这时，他的目光无意间扫过屋脊。
屋脊正中，放着一块巴掌大的青石板，上面刻着些奇怪的花纹，像是某种符号。
林辰从小就见过这块石板，父亲说那是镇宅用的，可他今天才发现，石板的边缘似乎有血迹。
暗红色的，己经干涸了，像是渗透进了石头里。
他伸手想去碰那块石板，指尖刚要碰到，突然觉得后颈一阵剧痛，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了。
林辰猛地回头，身后什么也没有。
可当他转回头时，却看到石板上的花纹突然动了起来，那些线条像是活了一样，扭曲、缠绕，最后组成了两个字。
不是他认识的任何一种文字，可他却莫名其妙地看懂了。
那两个字是：“恭迎。”
林辰的脑子“嗡”的一声，像是有惊雷在里面炸开。
他从梯子上摔了下来，重重地摔在青石板上，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在他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他仿佛听到了一阵悠长、古老的钟声，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穿过层层叠叠的时空，落在了这座百年老宅里。
而那间被锁住的小屋，门板上的“沙沙”声，又响了起来。
这一次，声音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急促，像是有什么东西，快要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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