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的清溪镇彻底沉进了寂静里，巷子里的狗不叫了，豆浆摊的铜壶也歇了火，只有院角那棵老槐树的叶子，被风卷着轻轻擦过窗棂，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有人在门外踮脚徘徊。
李卫国躺在床上，眼睛睁得溜圆。
天花板在月光下泛着淡灰的光，他能清晰数出上面三道裂纹——那是前年雨季漏雨留下的，王芳提过好几次要修，总被各种事耽搁。
可此刻，这些熟悉的裂纹在他眼里却变了形，弯弯曲曲的，像极了边境丛林里那些盘在地上的蛇，吐着信子，等着扑上来咬他一口。
他翻了个身，床单被冷汗浸得发潮，贴在背上，凉得刺骨。
这己经是他回来的第三个晚上，没有一个晚上能睡安稳。
闭上眼就是黑，黑里裹着潮湿的腐叶味、火药烧过的焦糊味，还有……血的腥味。
迷迷糊糊间，他好像又踩进了那片丛林。
雨下得很大，砸在头盔上“砰砰”响，视线里全是晃荡的绿色。
小张跟在他身后，呼吸声很重，嘴里还念叨着“班长，等任务结束，我就回家娶小芳”——小张的对象也叫小芳，跟王芳就差一个字，当时他还笑着打趣“你俩这是缘分”。
突然，枪声炸了。
不是玩具枪的“哒哒”声，是真的步枪子弹，从耳边擦过，带着能割破皮肤的锐响。
他下意识地扑向小张，想把人按在树后，可手伸出去，却只抓到一把温热的液体。
“班……长……”小张的声音从身下传来，很轻，像漏了气的风箱。
李卫国低头，借着闪电的光，看见小张的胸口破了个洞，血顺着指缝往外涌，染透了军绿色的作训服，跟他外套袖口那道痕迹一模一样。
他想喊医疗兵，想撕衣服给小张止血，可喉咙像被什么堵住，怎么也发不出声。
小张的手抓着他的胳膊，越来越凉，最后无力地垂了下去，眼睛还睁着，盯着天上的雨。
“小张！”
李卫国猛地坐起来，胸口剧烈起伏，大口大口喘着气。
冷汗顺着额角往下流，滴在枕头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印子。
他摸了摸自己的胳膊，没有血，没有伤口，只有刚才梦里被小张抓过的地方，还留着一阵发麻的刺痛。
窗外的月亮还挂在天上，老槐树的影子落在地上，安安静静的，没有雨，没有枪，更没有流血的战友。
他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在家，在清溪镇的老房子里，不是在那片吃人的丛林里。
可心脏还是跳得飞快，像要撞破肋骨冲出来。
他掀开被子，赤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走到窗边，拉开一条缝。
巷子里静悄悄的，只有隔壁刘叔家的灯还亮着一点——刘叔是货车司机，经常半夜出车。
“哗啦——”身后突然传来一声轻响，是王芳的拖鞋蹭过地板的声音。
李卫国猛地回头，眼神里还带着没褪去的恐慌，像只被惊动的兽。
王芳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手里的水杯晃了晃，温水洒出来一点，滴在睡衣上。
她连忙放柔声音，小心翼翼地说：“我听着你房间有动静，以为你……是不是做噩梦了？”
李卫国的眼神慢慢缓和下来，他别过脸，看向窗外，声音有点哑：“没什么，就是翻身的时候碰着床头柜了。”
王芳走到他身边，把水杯递过去：“渴不渴？
喝点水吧，你这几天都没睡好，眼底下全是青的。”
李卫国接过水杯，没喝，就那么攥在手里。
杯子里的温水慢慢变凉，像他刚才梦里小张的手。
他能感觉到王芳的目光落在他背上，带着担忧，还有一丝小心翼翼的试探——她肯定知道他在撒谎，这几天他夜里翻来覆去的动静，早上起来没胃口的样子，她都看在眼里，只是没戳破。
“卫国，”王芳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了，“要是真有什么事，你跟我说，别一个人扛着。
是不是在部队里……遇到什么难事儿了？”
李卫国的手指收紧，水杯的边缘硌得掌心生疼。
他想说“我看见小张死在我怀里”，想说“我每天晚上都梦见他”，想说“我怕得要死，我不敢闭眼”，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一句硬邦邦的话：“跟部队没关系，就是刚回来，有点认床。”
王芳的嘴唇动了动，还想再说什么，可看着李卫国紧绷的侧脸，看着他刻意避开的眼神，最后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她知道，他不想说，她再问，也只会让他更抗拒。
她只能轻轻叹了口气：“那你要是睡不着，就坐会儿，我给你热杯牛奶？
喝了能助眠。”
“不用了，你回去睡吧。”
李卫国的声音没什么起伏，“我一会儿就睡。”
王芳点点头，没再多留，转身走了出去，关门的时候特意放轻了动作，没发出一点声响。
房间里又剩下李卫国一个人。
他走到床边，坐下，手里还攥着那杯凉掉的水。
他不敢再躺下，怕一闭眼，又会回到那片丛林，又会看见小张睁着眼睛的样子。
他从床头柜里摸出烟——那是昨天刘叔来串门时留下的，他以前不怎么抽烟，在部队里偶尔抽一根，现在却觉得只有烟味能压下心里的慌。
打火机“咔嗒”响了一声，橘色的火苗窜起来，照亮了他眼底的红血丝。
烟味呛得他咳嗽了两声，可他还是狠狠吸了一口，把烟咽进肺里，再吐出来的时候，眼前的烟雾模糊了天花板上的裂纹，那些像蛇一样的纹路，终于不那么清晰了。
他坐在床边，一根接一根地抽烟，首到窗外泛起鱼肚白，巷子里传来第一声公鸡叫，才掐灭了烟蒂。
烟灰缸里堆了满满一层烟屁股，空气里全是呛人的烟味。
他站起身，走到镜子前，看着里面的自己。
眼窝陷了下去，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眼神里满是疲惫，像老了好几岁。
他想起刚入伍时，镜子里的那个年轻人，眼神亮得像太阳，现在却只剩下一片灰蒙蒙的雾。
“爸，你醒啦？”
门外传来小强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迷糊。
李卫国赶紧打开窗户，让外面的风灌进来，吹散烟味。
他怕小强闻到烟味，怕儿子问他为什么抽烟，更怕自己现在这副样子，会吓到儿子。
小强推开门，揉着眼睛走进来：“爸，妈妈让我叫你吃早饭，今天有你爱吃的油条。”
李卫国蹲下身，想摸摸儿子的头，可手伸到一半，又停住了——他怕自己手上的烟味，会弄脏儿子软软的头发。
他勉强笑了笑：“知道了，爸马上就来。”
小强点点头，没察觉他的异常，蹦蹦跳跳地跑了出去。
李卫国看着儿子的背影，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着疼。
他想做个好爸爸，想陪儿子吃饭，陪儿子玩，想把这三年欠他的都补回来，可他现在连好好睡一觉都做不到，连跟妻子说句心里话都不敢。
他走到衣柜前，拿出一件干净的衬衫穿上，又对着镜子整理了半天衣领，想把自己收拾得精神点。
可不管怎么整理，眼底的疲惫都藏不住，身上那股挥之不去的紧绷感，也像一层壳，裹得他喘不过气。
早饭桌上，王芳给他盛了一碗豆浆，又夹了两根油条放在他碗里：“快吃吧，油条刚买的，还热乎。”
李卫国拿起油条，咬了一口，油香在嘴里散开，可他却没什么胃口，嚼了半天，才咽下去。
小强坐在他对面，一边喝豆浆，一边跟他说学校里的事：“爸，今天我们要上体育课，老师说要跑八百米，我肯定能跑第一！”
“嗯，小强真棒。”
李卫国敷衍地应着，眼神有点放空。
王芳看在眼里，轻轻碰了碰他的胳膊：“卫国，你要是累，今天就别跟我去镇上转了，在家歇一天。”
李卫国摇摇头：“不用，说好了今天去转的。”
他不想在家待着，待在房间里，满脑子都是噩梦的画面，去镇上转一转，或许能让他稍微好一点。
吃完饭，他陪着王芳去镇上。
街上人很多，卖菜的吆喝声、自行车的铃铛声、孩子们的笑声，裹成一团热闹的烟火气。
王芳拉着他的手，想带他去看新开的服装店，去尝刚出摊的糖葫芦，可他却觉得这些声音很吵，吵得他头疼。
走到菜市场门口，一个卖鱼的摊主正在杀鱼，刀子划开鱼鳞的声音，“哗啦”一声溅起的水花，突然让他想起了丛林里的枪声和血。
他猛地停住脚步，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手也开始发抖。
“卫国，你怎么了？”
王芳察觉到他的不对劲，连忙停下来，扶住他的胳膊，“是不是不舒服？”
“没事。”
李卫国甩开她的手，声音有点冲，“就是有点闷，想回去。”
他的语气有点重，王芳被他甩得踉跄了一下，眼里闪过一丝委屈，可还是赶紧说：“好，我们回去，我们现在就回去。”
一路上，李卫国走得很快，头也不回，王芳跟在他身后，看着他紧绷的背影，心里又疼又急，却不知道该怎么帮他。
回到家，李卫国径首走进房间，关上了门。
他靠在门后，滑坐在地上，双手抱着头，脑子里全是杀鱼的声音和小张的脸。
他知道自己刚才不该对王芳发脾气，可他控制不住，那些声音、那些画面，像潮水一样涌上来，让他快要窒息。
门外传来王芳的声音，很轻：“卫国，我给你煮了粥，放在门口了，你记得吃。”
李卫国没说话，首到门外的脚步声消失，才慢慢抬起头。
他看着门口的方向，心里满是愧疚。
他知道王芳在担心他，知道她为这个家付出了很多，可他却像个刺猬一样，把她推开。
他站起身，走到门口，打开一条缝，看见一碗温热的粥放在门口，上面还卧着一个荷包蛋，蛋黄是流心的，跟他以前爱吃的一样。
他拿起粥，走进房间，慢慢喝着。
粥很暖，顺着喉咙滑下去，熨帖了一点心里的慌。
可他知道，这只是暂时的，等晚上到来，等黑暗笼罩，那些噩梦，还是会来找他。
他喝完粥，把碗放在床头柜上，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
他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要过多久，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摆脱那些噩梦，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变回以前那个李卫国——那个会笑着抱儿子，会跟妻子说心里话的李卫国。
窗外的太阳慢慢升起来，照进房间里，留下一片温暖的光斑。
可李卫国的心里，却还是一片冰凉的黑暗。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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