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了。
世界被洗刷得过于干净，反而显出一种虚假。
巷子里的青石板像一块块湿亮的墓碑，倒映着破碎的天空。
陈默关掉工作台那盏温暖的灯，让清冷的晨光涌进来。
他需要这光，这真实、无情的光。
那只翠凤蝶己被封入玻璃之后，永恒的静谧着。
而旁边，那只“手形鸟”正等待着被赋予另一种永恒——一种躁动的、咄咄逼人的永恒。
他的指尖触上黑色的羽毛。
触感并非预想中的柔顺，而是一种致密的、近乎金属的冷硬，仿佛每一根羽管里都凝固着黑夜的渣滓。
那股萦绕不去的、非生非死的气息，在阳光下愈发浓烈。
它不是腐败，更像是一种……悬置。
像一句话说到最关键处，却被生生掐断了喉咙。
苏晚留下了木盒，也留下了那个名字带来的余震。
陈默感到左手食指的旧伤开始隐隐发烫，一种沉闷的、来自骨骼深处的搏动。
这感觉他熟悉，每当接触到承载着过于浓烈“执念”的物件时，这道被遗忘的伤口就会苏醒，像一截埋在他身体里的、腐朽的探雷针。
他开始工作。
镊子，剪刀，解剖刀。
他的动作精准，像一场沉默的外科手术。
他要剥离皮肤，清理肌肉，固定在特制的支架上。
目标是让它在玻璃匣中，呈现出“下一秒就要炸毛飞走”的态势。
这要求他对鸟类在受惊瞬间的肌肉收缩、重心变化了如指掌。
但眼前这只鸟，它的生理结构似乎微妙地偏离了任何一本鸟类学图谱。
最棘手的，是那双重爪。
在强烈的放大镜下，那“人手”的细节令人愈发不安。
并非完全的象形，而是一种神似的邪异。
指节的比例，关节的褶皱，甚至指甲盖那微弧的轮廓……都太像了。
那不是粗糙的模仿，更像是一种来自生命法则源头的、饱含恶意的玩笑。
他用镊子轻轻拨动一只爪子，那僵硬的痉挛姿态，像是在最后一刻想要抓住什么，又像是在徒劳地推开什么。
他的胃里再次泛起那阵不适。
恍惚间，他似乎听到一声极细微的、来自遥远处的啜泣，又或是叹息。
他猛地抬头，工作室里只有他和两只死物。
是记忆。
那个名字——林镜——像一根针，扎破了他脑中的脓包。
不是连贯的画面，只是一些碎片。
林镜在灯下擦拭一枚蝴蝶卵，侧脸被光影雕刻得无比锐利。
她说：“陈默，美是最大的暴政，你同意吗？”
她的手指纤长，摆弄针钳时，像在弹奏一架无声的钢琴。
还有……还有一次争吵，关于“界限”。
关于能否用活体去试探那个“凝固”的临界点。
她的眼睛亮得吓人，里面燃烧着一种他无法理解、也无法跟随的火焰。
“你用的胶水里掺了忘川水，你的针脚能缝住光阴。”
苏晚的话在耳边回响。
陈默看着自己调制的特制胶水，那粘稠的、半透明的液体，在晨光里泛着诡谲的光泽。
它里面没有忘川水，但有别的东西——他自己研磨的、用于保持组织弹性的植物性酶，以及，或许连他自己也未察觉的，他日复一日投入其中的、对“永恒”的执念本身。
清理工作推进到头部。
他用极细的探针，小心翼翼地清理着耳孔与眼眶周围的软组织。
就在这时，他的动作停滞了。
在鸟的颅骨内侧，枕骨大孔附近，他看到了那个东西。
那不是骨骼自然的纹理或血管压痕。
那是一道刻痕。
极其细微，需要将放大镜调到最高倍率才能看清。
线条流畅而古老，绝非任何己知的手术器械或自然损伤所能造成。
那是一个他从未见过的符号：一个被不完整圆圈包裹的、扭曲的螺旋，仿佛一个正在自我吞噬又试图挣脱的蛇，或者说，一个被凝固在时间悖论里的旋涡。
陈默感到呼吸一窒。
这绝非“他们弄死了它”能解释的。
这道刻痕，带着一种冰冷的、非人的精确，像是一个烙印，一个……编号？
苏晚的团队在深地勘探中遭遇了“寂静”。
林镜追寻“生命凝固”的实验。
这只颅骨内带着神秘符咒的“手形鸟”。
它们之间，被一根无形的、冰冷的丝线串联了起来。
他放下工具，点燃了一支平时很少抽的烟。
烟雾缭绕中，他看着工作台上这具诡异的尸骸。
它不再仅仅是一个委托，一个邪门的物件。
它是一个信使，一个从某个黑暗前沿归来的、浑身伤痕的哨兵。
它带来的不是答案，而是一个更为庞大、更为黑暗的谜团。
而他，这个只想在时间里“刹一脚”的标本师，正被不由自主地拖入这个谜团的中心。
窗外的阳光似乎黯淡了一些。
陈默感到，那道颅内的刻痕，不仅刻在鸟的骨头上，也正以一种不可见的方式，缓缓刻入他的生活，他的记忆，他试图封印的一切。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左手食指上的旧伤。
那里，也开始隐隐浮现出与鸟颅骨内类似的、微弱的灼痛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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