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今日早些时分，他刚从御书房向陛下禀明沈家一案审查己近尾声，细节俱己呈报。
退出御书房后，正欲离开，却见公主身边那位名唤夏至的大宫女候在廊柱旁，见他出来，立刻上前几步，神色谨慎地朝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借一步说话。
萧凛心中微动，面上却不露分毫，随着夏至悄无声息地走到御书房附近一处花木掩映的僻静角落。
果然，一身宫装、眉宇间带着明显忧色的穆灵犀正等在那里。
见到他，她似乎犹豫了一下，才走上前来，声音压得低低的，带着显而易见的忐忑：“萧指挥使，冒昧拦下你。
我……我只想问问，岁岁……沈岁岁她在狱中，情况可好？
身上……可有伤处？”
他公事公办地回答：“公主放心，沈姑娘并未用刑，只是暂行看押，精神尚可。”
他顿了顿，补充道，“锦衣卫办案，于律法范围内，对女眷自有分寸。”
听到好友无恙，穆灵犀似乎松了口气，但眼中的忧虑未减。
她抬眸看着他，声音更轻了：“那……萧指挥使，可否……可否带我去一趟她关押的地方？
我只想亲眼看看她是否安好，只看一眼就好。
我保证不会给你添乱。”
那一瞬，他几乎是立刻就想拒绝。
诏狱是什么地方？
那是世间最肮脏、最血腥、最绝望的汇聚之所，是他这样的人挥刀执鞭的黑暗深渊。
他下意识地便想用那地方的恐怖将她吓退：“公主，诏狱非比寻常之地，其中污秽，气味难闻，景象……亦非公主所能想象。
且诏狱恶名远扬，公主金枝玉叶，不怕吗？”
他本以为会看到畏惧或退缩，却没想到，眼前的少女深吸了一口气，眼眸清亮，吐字清晰地说道：“人人都说诏狱险恶，刑罚酷烈，入者脱层皮。”
“可是，那些贪赃枉法、鱼肉百姓、祸乱朝纲的罪臣，即便知晓有诏狱这把利刃悬于头顶，依然会行伤天害理之事。”
“若再无此威慑手段，岂非令更多宵小无所畏惧，肆意为恶？
国法威严，需要这森严之地彰其肃杀。”
她顿了顿，语气稍缓，却依旧坚定：“我虽不忍见好友受苦，但也知国法如山。
我只是想去亲眼确认她的安危，并非要干涉办案。
萧指挥使，可以吗？”
那一刻，萧凛感到心口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一下。
他常年行走于黑暗，背负凶戾恶名，早己习惯了世人或恐惧或憎恶的目光。
他自认是帝王手中最锋利的刀，是孤臣，无需也不在乎他人理解。
可这番话，竟出自一位本该养在深宫、只知风花雪月的公主之口。
她不仅没有畏惧厌恶，反而如此透彻地理解这其中冷酷的必要，甚至……隐晦地肯定了他所执掌的这片黑暗存在的意义。
一种难以言喻的共鸣瞬间冲垮了他理智。
原来，她懂。
这种“懂得”，比任何夸赞或惧怕都更能击中他内心深处不为人知的孤寂。
于是，鬼使神差地，他应下了这桩极可能带来大麻烦的请求。
……“阿凛？
你到底有没有在听？”
荀喻见他久久不语，只是望着虚空某处，忍不住催促道，语气愈发担忧，“你今日到底为何……”萧凛从回忆中抽身，眼底那一丝波动迅速隐没，恢复成一潭深不见底的寒水。
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仿佛还能感受到不久前公主送还香囊时，指尖擦过的微凉。
他没有回答荀喻的问题，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像是在告诉荀喻，又像是在告诉自己：“她……不一样。”
荀喻看着他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深知再问下去也无果，只得把满腹的疑问和担忧暂时压下，叹了口气：“罢了罢了，总之你日后千万小心！
此事最好再无旁人知晓。”
萧凛低低地“嗯”了一声，目光落在卷宗上，却似乎久久没有移动。
另一边载着灵犀的马车绕至一处专供宫内采办公务人员进出的侧门。
在那里，早己接到消息的夏至己捧着斗篷在此等候，迅速而熟练地为公主披上，遮掩住那一身小太监的服饰，低眉顺眼地引着她，悄无声息地回到了东五所。
一踏入自己的宫苑，穆灵犀立刻吩咐备水沐浴。
温热的水流包裹住身体，水汽弥漫开来，却难以驱散脑海中的景象。
岁岁惊恐绝望的泪眼，沈崇怨毒的指控，还有……萧凛在昏暗的火光下递来香囊时，那双异常平静的眼眸。
沐浴完毕，穆灵犀屏退了左右，独自一人趴在窗边的软榻上，怔怔地出神。
思绪不由自主地飘远。
她与萧凛，其实算得上是“常见”。
御书房是帝国中枢，她自小长于斯，而萧凛作为父皇日益倚重的锦衣卫指挥使，奏对禀报亦是常事。
碰面的次数着实不少。
可仔细回想，他们之间几乎……从未说过话。
那个男人，永远穿着一身飞鱼服，身姿挺拔，静立在御案之下。
他总是微垂着眼睫，神情冷峻，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
奏对时，他的声音低沉平稳，条理清晰，绝无半句赘言。
除了必要的公务应答，他从未有多余的眼神，更别提任何私下的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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